100年前的今天,1925年3月25日,弗蘭納里·奧康納出生于美國南方佐治亞州的薩凡納,1964年因病去世,只存在了39年。在其短短一生中,奧康納寫出兩部長篇小說、31個短篇小說,對于一位作家來說,這個數(shù)量算不上多,但這些極具原創(chuàng)性、帶有強烈怪誕感和宗教意味的作品已足以讓她留名后世,在美國南方文學(xué)中與威廉·福克納、尤多拉·韋爾蒂等人并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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弗蘭納里·奧康納(Mary Flannery O'Connor,1925年3月25日—1964年8月3日),美國作家。1951年被診斷患有紅斑狼瘡,1964年去世。出版長篇小說《智血》《暴力奪取》,短篇小說集《好人難尋》和《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》,書信集《生存的習(xí)慣》等。


撰文 | 田穎(杭州師范大學(xué)外國語學(xué)院教授)


美國評論家門肯(H. L. Mencken)在《藝術(shù)的撒哈拉》一文中聲稱,美國南方“在藝術(shù)上、心智上和文化上像撒哈拉沙漠一樣,是一片不毛之地?!遍T肯發(fā)表此番言論不久,他對南方如此武斷的論斷被一場重要的文學(xué)運動推翻。20世紀(jì)20年代至50年代,美國南方涌現(xiàn)了大批出色的作家,他們用細膩的筆觸書寫著南方的人與物。南方并非貧瘠之地,而是滋養(yǎng)這批南方作家群體的沃土。在這三十年間,南方文學(xué)厚積薄發(fā),迎來了美國文學(xué)史上的“南方文藝復(fù)興”。


南方女作家弗蘭納里·奧康納(Flannery O’Connor)是美國“南方文藝復(fù)興”時期文學(xué)界的“寵兒”。作為“20世紀(jì)以來最出色的短篇小說家之一”,奧康納用作品成就了她在美國文壇的聲望。在短暫的文學(xué)生涯中,奧康納總共創(chuàng)作了2部長篇小說和31個短篇小說,發(fā)表了大量的評論文章和雜文。奧康納去世后,她的影響力還在不斷延續(xù),美國社會各界以各種方式紀(jì)念這位出色的南方女作家。1972年,后人為奧康納編撰的《短篇小說全集》(Complete Stories)獲小說類美國國家圖書獎。自1983年起,佐治亞大學(xué)出版社每年都會頒發(fā)“弗蘭納里·奧康納短篇小說獎”。2015年6月,美國郵政總局為致敬奧康納發(fā)行了紀(jì)念郵票,這是美國“文學(xué)藝術(shù)”系列的第30枚紀(jì)念郵票。2023年,奧康納的生平故事被拍成了電影《野貓》(Wildcat)。2024年,奧康納的未竟之作《異教徒為何憤怒?》(Why Do the Heathen Rage?)出版。


奧康納的作品為何如此備受推崇,甚至在她去世多年之后還有如此眾多的擁躉?這個問題可以在她的演講辭中找到答案。1952年,奧康納受邀在喬治敦發(fā)表了題為《新教南方的天主教小說家》(“The Catholic Novelist in the Protestant South”)。在演講中,奧康納道出了自己寫作的奧秘,她認(rèn)為“南方作家與南方最大的紐帶是他的耳朵,它通常很敏銳……一個南方人物一旦開口說話,無論他在生活中處于什么地位,我們都能聽到全部南方生活的回聲”。在奧康納一百周年誕辰的今天,我們不妨當(dāng)一回聽眾,一起傾聽這位美國南方女作家的故事。


弗蘭納里·奧康納。


以鳥為伴:聞鳥識情


1925年3月25日,奧康納出生在美國南方佐治亞州的薩凡納。父親愛德華·奧康納(Edward Francis O’Connor)和母親莉加納·克林(Regina Cline)都是愛爾蘭移民的后裔,奧康納是這個天主教家庭的獨生女。父母對她疼愛有加,身為房產(chǎn)經(jīng)紀(jì)人的父親常年出門在外,家中事務(wù)主要靠母親一人承擔(dān)。在童年時期,父親角色的缺席和母權(quán)意識的強化造就了奧康納敏感、獨立、叛逆的個性。這樣的家庭生活對她影響至深,她與父母相對疏遠的關(guān)系也投射到她日后的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中。


1937年,奧康納的父親患上了紅斑狼瘡,這是一種難以治愈的慢性免疫系統(tǒng)疾病。次年,年僅13歲的奧康納隨家人搬到米利奇維爾。作為昔日佐治亞的州府,米利奇維爾帶有濃厚的舊南方氣息,這讓性格反叛的奧康納倍感不適。奧康納的青春期隨之而來,以往平靜的家庭生活被打破,她第一次體驗到生活的無常。波伏娃(Simone de Beauvoir)在《第二性》中指出,13歲是青春期少男少女的重要階段,“大約在13歲,男孩子們經(jīng)歷了真正的暴力見習(xí),他們的攻擊性在增強,成為他們的權(quán)力意志和對競爭的愛好。而就在這時,女孩子放棄了粗野的游戲?!碑?dāng)時的奧康納正處于這一重要的年齡階段,她不僅面臨青春期的苦惱,還得應(yīng)對家庭生活的驟變。


好在,奧康納自有紓解壓力的方式。在她全家人搬到米利奇維爾之前,1934年經(jīng)市議會投票,米利奇維爾被劃歸為“鳥類保護區(qū)”。這里是鳥的天堂,也是觀察各種珍稀鳥類的絕佳之地。初來乍到的奧康納從中找到了獨屬于她的樂趣,她喜歡與鳥相伴,視鳥為知己。傳記作家布拉德·古奇(Brad Gooch)在《弗蘭納里·奧康納傳》(Flannery: A Life of Flannery O’Connor, 2009)一書中,借奧康納表親之口,講述了她初到米利奇維爾時的情形:“記得當(dāng)時我正在格林街門廊前蕩秋千,弗蘭納里牽著一只矮腳雞走過,那是我最初對她的記憶。”除矮腳雞之外,奧康納還養(yǎng)了一只名為“阿梅利亞·厄爾哈特”(Amelia Earhart)的鵪鶉,甚至貼心地為它縫制了短褲、白襯衫、夾克。1941年,奧康納的父親病逝,這給了她很大打擊。在以鳥為伴中,奧康納的青春期匆匆結(jié)束了。


1951年,26歲的奧康納被診斷出和她父親一樣的病癥紅斑狼瘡。當(dāng)時,她已在美國文壇嶄露頭角。為了緩解病痛,奧康納重拾少女時期的愛好,在家中養(yǎng)了“一只獨眼天鵝、一群綠頭鴨、三只日本絲羽矮雞、兩只波蘭冠雞、一欄雉雞、一欄鵪鶉”。說起她對鳥類的熱愛,奧康納坦言“起初僅僅是一種溫和的興趣,后來卻變成了一種激情,一種追求?!痹诒姸帏B類中,奧康納最愛孔雀,據(jù)說她曾養(yǎng)了一百多只孔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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弗蘭納里·奧康納,1962年。


紅斑狼瘡發(fā)作時,奧康納的胳膊和關(guān)節(jié)會疼痛、腫脹。病痛的折磨鈍化了她的身體,卻讓她的聽覺變得靈敏。奧康納尤愛傾聽孔雀的叫聲,在題為《鳥中之王》(“The King of the Birds”,1961)的散文中,她記錄了自己與孔雀為伴的那一刻:


雄孔雀經(jīng)常會在抬起尾巴的同時,也提高它的叫聲。它似乎通過自己的腳接收到了來自地心的振動,這振動通過它向上傳導(dǎo),得到釋放:唉-喔-咿!唉-喔一咿!這聲音,在憂郁者聽來就是憂郁,在歇斯底里者聽來就是歇斯底里。對于我,它聽起來總像是在慶祝一個看不見的游行。


當(dāng)孔雀鳴叫時,奧康納聽到的是“看不見的游行”。那一刻,聽覺的在場替代了視覺的缺位。傾聽者奧康納通過擬聲文字“唉-喔-咿”,傳達了她身為作家的想象力。詩人艾略特把這種具有創(chuàng)造力的聽覺感官稱之為“聽覺想象力”(auditory imagination)——“聽覺想象力是對音樂和節(jié)奏的感覺。這種感覺深入到有意識的思想和情感之下,使每一個詞語充滿活力:深入最原始、最徹底遺忘的底層,回歸到源頭,帶回一些東西,追尋起點和終點。”如此說來,孔雀的鳴叫聲成為奧康納感知情感的載體,作家的敏感和天性讓她可以“聞鳥識情”,借孔雀鳥鳴的擬聲來呈現(xiàn)、書寫她的情感和感悟。正如傳記作家古奇所言,“她通過她的鳥兒來表達自己的內(nèi)心世界?!?/p>


《生存的習(xí)慣》,作者:(美)弗蘭納里·奧康納,譯者:馬永波,版本:新星出版社 ,2012年3月。


南方之聲:萬物自生聽


身患重疾的奧康納由于行動不便,很少走出美國南方,生于斯長于斯的她把“聽覺想象力”融入自己的寫作中。美國文學(xué)理論家韋勒克(René Wellek)和沃倫(Austin Warren)認(rèn)為:“每一件文學(xué)作品首先是一個聲音的系列,從這個聲音的系列再生出意義?!睂W康納來說,這個聲音系列是她對美國南方的書寫。


唐代詩人韋應(yīng)物在五言絕句詩《詠聲》中寫道:“萬物自生聽,太空恒寂寥。還從靜中起,卻向靜中消?!痹谶@首富含哲理的小詩中,聲音中的一靜一動乃宇宙萬物的運行規(guī)律。奧康納自然沒有讀過唐詩,但她善于借助聲音來探討生命、精神和信仰等文學(xué)母題。在文學(xué)作品中,通過聲音來呈現(xiàn)的風(fēng)景即音景(soundscape),它“是聲音景觀、聲音風(fēng)景或聲音背景的簡稱?!保ǜ敌扪印堵犛X敘事研究》)在奧康納的文學(xué)世界里,音景具有敘事的功能,眾聲喧嘩,匯成“南方之聲”。


《好人難尋》,作者:(美)弗蘭納里·奧康納,譯者:於梅,版本:新星出版社 2020年5月。


在短篇小說《河》中,就有一個以音景為主的細節(jié)。故事圍繞南方小男孩兒阿什菲爾德(Harry Ashfield)展開,年幼的他不被父母關(guān)愛,一次偶然的機會,他參加了在河邊舉行的一場宗教儀式。在牧師的聲聲召喚中,小男孩兒獲得了內(nèi)心的平靜。奧康納在小說中寫道:“他[牧師]聲音轉(zhuǎn)而變得柔和而悅耳:‘所有河流都發(fā)源于那條河,并最終匯入那條河,就像條條江河匯入大海……水緩緩地流淌,和我腳邊古老的紅河河水流淌一樣慢……’”。牧師的布道聲與潺潺流水聲混雜在一起,人聲與自然之聲合二為一,構(gòu)成一道具有南方地域特色的音景。


眾所周知,美國南方氣候濕潤,河道是當(dāng)?shù)爻R姷木坝^,這正是故事的發(fā)生地?!昂印背耸悄戏綐?biāo)志性的地域風(fēng)景之外,還有多重象征意義。美國南方向來保守,深厚的宗教傳統(tǒng)和價值觀根植于南方文化中,因而南方也被稱為“圣經(jīng)地帶”(the Bible Belt)。在基督教文化里,“河”意味著死亡、洗禮、救贖和重生。在小說結(jié)尾,小男孩兒獨自走入河中,想為自己施洗,卻不幸溺亡。如若將小說中的這個音景放置在南方文化的語境中來解讀,牧師布道聲與水流聲的融合是南方哥特風(fēng)格的具象化,整個場景充滿了怪誕、神秘的氣息,這為故事悲劇的結(jié)局埋下伏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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弗蘭納里·奧康納,1947年。


短篇小說《善良的鄉(xiāng)下人》則從人性的角度來呈現(xiàn)音景。奧康納用娓娓道來的口吻,講述了發(fā)生在南方小鎮(zhèn)的愛情故事。南方姑娘喬伊學(xué)識淵博,擁有哲學(xué)博士學(xué)位。童年時,她不幸遭遇了一場車禍,失去了一條腿,不得不裝上了一個木制假肢。喬伊雖飽讀詩書,但身體的殘缺讓她怯懦、自卑。喬伊與母親住在南方鄉(xiāng)下,很少與外人交往。一個外來小伙兒曼利·波恩特(Manley Pointer)上門推銷《圣經(jīng)》,他為人熱情大方,大家都叫他“善良的鄉(xiāng)下人”。瘸腿的喬伊很快吸引了曼利,他盤算如何才能讓這位天真的南方姑娘落入愛情的陷阱。小說的高潮發(fā)生在曼利與喬伊在草垛上約會時,他用聲音引誘涉世未深的喬伊:“他[曼利]的口氣清新、甜美,像孩子一樣……他喃喃地說著他愛她,對她一見鐘情,但他的呢喃像是被母親哄睡的孩子的夢中囈語?!痹谀戏街藷岬年柟庀?,躺在草垛上的喬伊聽到如此動情的告白,不由自主地投入曼利的懷抱。然而,音景是景觀,也是背景和幕布。“將音景稱為聲音幕布,是因為它像幕布一樣可以用于覆蓋與遮擋”(傅修延《聽覺敘事研究》),它的遮蔽功能會掩蓋說話人的真實意圖。在動聽的情話背后,隱藏著曼利陰暗、扭曲的內(nèi)心,他的溫柔告白如同海妖塞壬蠱惑的歌聲,被這個聲音誘惑的人終將難逃厄運。當(dāng)喬伊沉醉于曼利的情話時,曼利趁其不備扔掉了她的假肢,揚長而去,獨留她在高高的草垛上。故事結(jié)局的反轉(zhuǎn)讓讀者措手不及,偽善的曼利用極端的手段撕碎了喬伊最后的尊嚴(yán),她的殘肢和破碎的自尊一并暴露在耀眼的日光下。在這個極具諷刺意味的故事中,音景是最具張力的存在。當(dāng)曼利用聲音誘惑喬伊?xí)r,善良與邪惡、天真與世故、純潔與污濁之間的沖突都掩蓋在音景的幕布之下。


奧康納的作品繼承了南方文學(xué)的哥特傳統(tǒng),她本人因怪異、病態(tài)的文風(fēng)而招致非議。當(dāng)大眾質(zhì)疑她筆下怪誕、殘缺的人物時,奧康納回應(yīng)道:“對于近乎耳聾的人,你要大聲喊叫;對于視力不清的人,你要畫出大而驚人的人物?!庇纱丝梢?,奧康納通過放大感官,來塑造各類人物。在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《智血》(Wise Blood, 1952)中,奧康納借助夸張的音景,塑造了一個小人物——初到城里的年輕人伊諾克(Enoch Emery)。一次,年僅十八歲的他參加了與大猩猩握手的活動,“這是他到這座城市以來第一只向他伸出的手。它顯得那么的溫柔。”伊諾克意外發(fā)現(xiàn),這個備受歡迎的大猩猩竟是由真人身披獸皮假扮的。他從中受到啟發(fā),把偷來的獸皮套在身上,站在公路邊,等待眾人和他握手:


它(伊諾克)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,有好一陣子,什么也沒有干。后來才開始大聲吼叫,一邊吼一邊拍胸脯,又蹦又跳,不停地揮動胳膊,脖頸伸得老長,折騰個不停。剛開頭的時候,那吼叫并不清晰,可沒過多久,吼聲就越來越大了。一會兒低沉可怖,一會兒尖厲嚇人,來回反復(fù),最后戛然而止。


這段對聲音的描述陰森、恐怖,讓人讀后不免心頭一驚。裹著獸皮的伊諾克沒有等到與之握手的眾人,可怕的叫喊聲卻嚇跑了公路邊的一對情侶。細細品味以上引文,我們可以發(fā)現(xiàn),伊諾克模仿大猩猩的叫聲是從靜態(tài)到動態(tài),最后又歸于靜態(tài),這恰好印證了韋應(yīng)物的詩句“還從靜中起,卻向靜中消”。伊諾克起起落落的叫聲除了烘托出南方哥特小說可怖的氛圍之外,似乎也在哀嘆這個小人物的悲慘命運。


《智血》,作者:(美)弗蘭納里·奧康納,譯者:蔡亦默,版本:新星出版社 2010年7月。


以上對文本的解讀不過是“管中窺豹”,奧康納對聲音的巧用遠不止于此。一個隨之而來的問題是:奧康納為何在寫作中如此重視對聲音的感受?從生活經(jīng)驗來看,“聽”往往先于“看”。譬如,在《紅樓夢》中,林黛玉初見王熙鳳時,王熙鳳的出場是“粉面含春威不露,丹唇未啟笑先聞?!迸c“看”相比,“聽”的感知觸角延伸得更深、更遠。對奧康納來說,她的身份是雙重的,她既是“南方之聲”的傾聽者,也是講述南方故事的人?!奥牎迸c“說”的內(nèi)容都依賴聲音來傳播,“音”成為聯(lián)結(jié)“說”與“聽”的媒介。在《鳥中之王》的文末,奧康納寫道:“從池塘、谷倉和房子周圍的樹叢里,我就會聽見慶祝的合唱聲響起:勒-呦 勒-呦,迷-呦 迷-呦!唉-呦 唉-呦,唉-呦 唉-呦!我打算堅持下去,讓孔雀繁殖,因為我確信,到最后,我能聽到的最后的話就是它們的叫聲?!眾W康納把孔雀的叫聲比作“慶祝的合唱聲”,她傾聽的不啻是聲聲鳥鳴,更是鮮活生命的低語與吶喊。


在人工智能技術(shù)迅猛發(fā)展的今天,無數(shù)信息超載的視頻畫面充斥于現(xiàn)代生活中。在地鐵、汽車和大街上,隨處可見行色匆匆的人群只顧埋頭刷屏,“失聰”的現(xiàn)代人已無暇靜心傾聽。偶爾,我們不妨將手中的電子產(chǎn)品擱置一旁,像奧康納一樣,去傾聽萬物之聲,體悟“聽覺的想象力”帶來的激情與感動,這或許正是這位南方女作家留給我們的啟示。


撰文/田穎

編輯/張進

校對/趙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