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時間不早了。晚安吧,我的王子——該上床睡覺了。好好休息,做個好夢。”
這是庫切的小說《波蘭人》最后那封信的結(jié)束語,加上那句“又及:我會再寫信的?!睍屓寺?lián)想到童話故事里公主寫給遠(yuǎn)方王子的情書結(jié)尾,充滿了溫情。要是我們沒有順勢把兩封信都讀了,只是把目光停留在這個句子上,就會覺得這是寫信人比阿特麗茲感情深入的象征,而不會想到,信是寫給一位死者的。
等我們看完全書就會知道,死者是以演奏肖邦作品聞名的波蘭鋼琴家維托爾德。假如他泉下有知,會為這兩封遲來的信而欣慰甚至幸福的。這是他生前期待多時的,也是他最后以生命為她寫下那八十四首情詩的目的所在。
J.M.庫切(J.M.Coetzee,1940—),生于南非開普敦,當(dāng)代世界文壇重要作家之一。首位兩度摘得英語文學(xué)桂冠布克獎的作家,2003年諾貝爾文學(xué)獎得主。代表作有《恥》《等待野蠻人》《耶穌之死》等。本圖拍攝于2023年。
撰文 | 趙松
《波蘭人》,作者:[南非]J.M.庫切,譯者:李鵬程,版本:磨鐵圖書|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4年8月。
“她讓他內(nèi)心平靜”
故事發(fā)生時,維托爾德已七十二歲?!八堇[的肖邦完全不浪漫,反而更接近樸素,把肖邦變成了巴赫的承繼者……在音樂會圈子里算是個異類?!庇腥瞬幌矚g他的演繹,但也有人說他“在他的祖國引領(lǐng)了新一代的肖邦演奏者”。他常在歐洲巡演,過著漂泊的生活。有一次,去巴塞羅那演出期間,他愛上了負(fù)責(zé)接待他的銀行家太太比阿特麗茲,并以令她震驚的熱情執(zhí)著地靠近她,還將她與但丁那位比阿特麗斯相提并論。
然而,理性、現(xiàn)實的比阿特麗茲無法理解他的這種暮年激情?!八苈斆鳎薪甜B(yǎng),讀過很多書,是賢妻,也是良母”,以勤儉能干見長。她擁有世俗意義上令人羨慕的一切:事業(yè)成功的銀行家老公、兩個成功欲直追父親的成年兒子、財富、地位、身份……老鋼琴家生命余暉中的熱愛是她無法理解和接受的。
“她讓他內(nèi)心平靜。她讓他特別高興。”他的表白令她倒胃口。就連他上臺時甩了下那頭銀發(fā),都讓她覺得他“可真能裝??!簡直是又老又蠢!”她懷疑一切?!八龑δ腥思捌溆麑嵲跊]有多少尊重,不希望男性激情的浪頭拍到她身上?!彼龑λ葑嗟男ぐ钔耆珶o感,對這個老男人的印象也不好,“一個走到職業(yè)生涯盡頭的男人……一個獨在異國的男人,因寂寞難耐,便想勾引那個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人。要是有所回應(yīng),那她成什么人了?或者更確切地說,他認(rèn)為她會有所回應(yīng),那他把她當(dāng)什么人了?”她甚至懷疑他跟她的閨蜜瑪加麗塔有染。即便她后來對他的看法逐漸改觀,仍舊覺得他可憐:
一個四處巡演的藝人,她心想,這過的算什么生活啊!要去無數(shù)不一樣又都一樣的機(jī)場和酒店;要忍受無數(shù)不一樣又都一樣的東道主——大多數(shù)是熱情過度的中年婦女,以及陪同出席的百無聊賴的丈夫們。靈魂里再有什么火花,也早被這一切壓滅了。
這位喜歡強(qiáng)調(diào)“現(xiàn)實世界”的優(yōu)雅女人就像穿著厚重的鎧甲,簡直是刀槍不入。若不是她的好奇心,他們的關(guān)系早就無疾而終了。然而“丈夫認(rèn)為她缺乏好奇心,但他錯了。她很好奇,非常好奇,只不過不是對外面的世界,不是對性愛。那她好奇什么呢?好奇她自己,好奇盡管如此,為什么一想到哪天開車去赫羅納,她就有些興奮,就會露出笑意?!毙≌f中有個她對鏡自視的耐人尋味的場景。她不是在自賞,而是覺得有另一個人在看她,那正是她的另一個自我,那好奇心就屬于這個充滿想象力的自我。
亨利·霍利迪畫作《但丁和比阿特麗斯》。
表面上看,她向來從容、優(yōu)雅而又嚴(yán)謹(jǐn)自律。即使是向來輕視她的老公暗地里出軌成性,她仍舊能處之泰然。但她的那個隱藏的自我,始終在注視著她的“現(xiàn)實世界”里發(fā)生的一切。當(dāng)她那個現(xiàn)實理性的自我對維托爾德拒斥反感時,另一個自我總會適時地把關(guān)上的門重新悄悄打開。也正是這個自我,后來讓她出于憐憫施舍給維托爾德幾宿歡愛,也讓她有意把地點選在她老公童年生活過的馬略卡島上的老別墅。
她的屬于“現(xiàn)實世界”的自我對維托爾德宣告了關(guān)系的終結(jié):“這話不好說出口,維托爾德,但今晚我們得做個了結(jié)。我們以后不能再見面了,再見會讓我的日子很不好過。我也無須多做解釋,你只要接受就行?!钡硪粋€自我在回到巴塞羅那后卻“依然處在一種輕微的震驚狀態(tài)中”。這讓她驚訝,“仿佛一顆炸彈炸了之后沒造成什么傷亡,卻把人震聾了?!辈贿^,“她并不想念波蘭人,一點都不。他經(jīng)常給她發(fā)郵件,但她看都不看便直接刪了?!?/p>
薩爾瓦多·波斯蒂格利翁畫作《但丁和比阿特麗斯》。
“是你的話,過來跟我躺著吧”
直到此時,她跟維托爾德之間從未出現(xiàn)過“語言”的共鳴。從他在初次見面的餐桌邊嚴(yán)肅地解釋肖邦為什么重要,“因為他能讓我們看清自己,了解我們的欲望。我們有時候看不清自己,也不了解。這是我的看法。有時候我們渴望的是我們不能得到、超越我們的東西。”到他后來不斷向她表達(dá)的愛意,其實她都沒聽懂。而他很清楚,這跟他是用英語還是用波蘭語解釋無關(guān),愛跟音樂一樣,屬于另一種“語言”。
在他們的交往中,“語言”問題始終是最大的障礙。她跟他說的是英語,因為他只會說點英語。他最后留給她的那八十四首情詩,則是用波蘭語寫就的,她不得不請人翻譯成西班牙語后才能讀它們。當(dāng)然這也正是庫切在小說里指向的最具象征意味的核心問題——戀愛中人必然有共同語言,不是日常語言,而是另一種“語言”,屬于心,屬于靈魂。因此,要等到維托爾德死后,當(dāng)比阿特麗茲讀過那些被翻譯成西班牙語的情詩,那種屬于戀人的共同“語言”才有可能出現(xiàn)在他們——生者與死者——之間。
卡爾·奧斯特利畫作《但丁和比阿特麗斯》。
順著這條語言的線索,其實首先從書名即可看出庫切的用心。作家孔亞雷在《戀愛中的庫切》里給出的詮釋是:“小說的英文標(biāo)題《The Pole》有多重含義,除了‘波蘭人’和‘電極’(他不是能跟我來電的pole,比阿特麗茲說),它還可以指各種‘極’:年老之極,愛之極,地球南北極?!贝_實,從各方面講,比阿特麗茲跟維托爾德都很像地球的兩極。
而珍妮弗·威爾遜的說法則更為深入:“雖然有人可能將《波蘭人》視為跨越語言障礙的愛情故事,但它實質(zhì)上是一部只能通過愛情情節(jié)來講述的關(guān)于語言的小說……這本小說將種種言辭和我們真心想說的話視為地圖上的兩個點,它們之間就像兩極一樣遙遠(yuǎn)。直面它們的距離,會讓人心生畏懼,然而愛情推著我們向前?!?/p>
那么,庫切寫這樣一部小說只是為了揭示人與人之間“語言”缺失導(dǎo)致的障礙有多么的普遍,以及由此而來的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愛情已不再可能嗎?在我看來,他試圖揭示的更可能是只有在那種屬于心和靈魂的“語言”里,愛情才能存在,詩才能存在,音樂才能存在。而只有在真正強(qiáng)烈而又純粹的愛里,在愛者發(fā)自靈魂的“語言”的召喚下,被愛者靈魂深處的“語言”才有可能會醒來。
在維托爾德生前,比阿特麗茲還不可能意識到“語言”的問題。甚至直到讀了維托爾德遺贈給她的情詩西班牙語譯本時,她也意識不到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“語言”的問題。她“語言”意識的開始覺醒,是在她去波蘭取那些詩并獨自留宿維托爾德故居的那個夜晚。當(dāng)她深夜醒來,恍然覺得房間里好像有人時,她坦然地說道:“維托爾德,是你的話,過來跟我躺著吧。”這個行為看起來詭異而又神秘。盡管當(dāng)時她還無法讀那些波蘭語的詩,但內(nèi)心里其實已經(jīng)感應(yīng)到維托爾德那深沉熾熱的愛里那無聲“語言”的召喚了。正因如此,她才會想要進(jìn)入那些詩篇。而且她已意識到:“他希望自己到另一個世界之后還能繼續(xù)跟她交流。他想跟她傾訴,向她求愛,好讓她也能愛他,讓他永遠(yuǎn)活在她心里?!?/p>
當(dāng)然,她并不知道,他之所以會寫下這些詩篇,就是為了能把自己的靈魂安放其中,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去死了。鄰居雅布隆斯卡太太在電話中對比阿特麗茲說的那句耐人尋味的“您難道就沒有什么別的話想問?”很可能就是在暗示她,他并非自然死亡。那么,她意識到了嗎?答案應(yīng)是肯定的。當(dāng)她讀過那些詩之后,就應(yīng)已意識到他是為她而死的,不然他何以要在詩篇旁邊寫下那句“救救我,我的比阿特麗斯”?同樣,她也會意識到,他留下的那些愛的詩篇是為她而生的,它們里面藏著他的靈魂,否則她就不會給已故的他寫信了。而他寫下那些詩,就是為了讓它們替其肉身載著他那孤獨的靈魂抵達(dá)她,去喚醒她那隱匿在靈魂深處的“語言”,讓他們得以超越生死界限,在靈魂的“語言”里實現(xiàn)共鳴與交融。
肖邦臨終前。
“終于輪到他們的故事了”
“起先給他制造麻煩的是那個女人,很快又是那個男人。”
庫切為這部小說選擇的開篇方式有些出人意料。這個“他”是誰呢?為什么說他們給“他”制造了麻煩?直到讀了第一章的第四節(jié):“他們倆,就是那位個子高高的波蘭鋼琴家,以及那位步履飄飄的優(yōu)雅女士、平日里忙著做善事的銀行家太太,是從哪兒來的?他們敲了一整年的門,希望能放他們進(jìn)來,或者干脆把他們拒之門外,讓他們從此安息?,F(xiàn)在,終于輪到他們的故事了?”至此我們才會感覺到,庫切筆下的這個“他”既可能是上帝,也可能是作者自己。而那兩個人物,原本可能只是兩個并不相關(guān)的孤獨靈魂,只是因為“他”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,并想到了愛與“語言”的問題,他們才得以進(jìn)入到這個故事里。
寫《波蘭人》時,庫切已經(jīng)八十多歲了。早已閱盡世事的他已長久地思考過愛與“語言”的深層關(guān)系問題,甚至也找到了答案,但仍舊會留有疑問,這是可能的嗎?因此他想通過這部小說來探究這種可能。
維托爾德與比阿特麗茲的故事,發(fā)生在“他”的心里。而“他”之所以要這樣做,可能是因為他想借此故事隱藏一個原本屬于他自己的故事——關(guān)于一個孤獨的靈魂如何以愛的“語言”超越“現(xiàn)實世界”、超越肉身,去喚醒另一個靈魂的“語言”的故事?;蛟S,在“他”心里,唯有生成這條通往靈魂的“語言”之路——就像維托爾德和比阿特麗茲通過詩和信所做到的——愛,才有可能獲得永生。
撰文/趙松
編輯/張進(jìn)
校對/趙琳